董璁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教授,中国圆明园学会皇家园林分会会长
【摘要】清晖阁是乾隆初至道光初圆明园九州清晏景区西路主体建筑,为该景区内存在过的唯一楼阁建筑。此阁先因“阁前九松”,后因“清晖阁四景”为乾隆所钟爱,又被嘉庆誉为“御园第一避暑地”,并以收藏《圆明园全图》为后世所熟知。清晖阁的历史相当复杂,非一语可以道尽。其始建年代,以往学界据乾隆御制诗普遍认为是在雍正潜邸时即康熙四十八年赐园之初,因此它被视为圆明园最早建成的建筑之一。本文对此提出不同看法,认为此阁前身实为雍正松柏室,乾隆所继承的既非建筑名称,亦非建筑实体,清晖阁之名始于乾隆初。乾隆朝清晖阁经历过一个从内设仙楼的单层建筑到名副其实的两层楼阁的变化过程,其存续下限至道光十年改建西路前,历时不足百年。
【关键词】清晖阁;圆明园;仙楼;清晖阁四景;圆明园全图
(注:清晖阁所在景区历来有“九州清晏”和“九洲清晏”两种写法,本文凡引用处皆依原文,凡述及处俱用“九州清晏”。)
一、清晖阁前身为雍正松柏室
清晖阁始建年代,乾隆御制诗有两处提及。一为乾隆四十七年《清晖阁》:“春未几分妍,清晖却洒然。有窗明暖日,无鼎不祥烟。惬矣玩书史,厌哉听管弦。灯台弗教设,为特似先年(清晖阁中自雍正年间即有灯台,为元宵庆节之赏,向年亦恒于此侍圣母灯宴,兹不复设矣)。”(《御制诗四集》卷八十六)另一为嘉庆二年做太上皇时的《清晖阁四景•松云楼》:“阁前小院久位置(九洲清晏之西为清晖阁,此阁盖康熙年皇考建圆明园时所造。阁前向有乔松九株,斯楼则就清晖阁前小院,于乾隆乙酉年新构筑者),补种松云楼亦齐(乾隆二十八年,阁前乔松偶遭毁,爰命补植新松,今补种之松已三十余年,高与楼齐矣)。卅岁间曾几拾级,笑予此举谓多兮。”(《御制诗余集》卷十二)乾隆在此言之凿凿,似无可疑,然遍检雍正即位前后所作诗文及雍正朝相关档案,却无一处提及此阁。雍正诗文数量有限,未及某处景致并不奇怪,但一朝档案中不见此阁任何记载就不免令人生疑了。须知雍正朝造办处活计档不仅是完整的,甚至“两式两份”(按日期、作别分别编纂的两套档案),内容重复,绝无遗漏,其中几次制作圆明园各处匾额和殿名玺的记录中也都没有提到清晖阁。
此事可疑之处还有,历史上曾有过一座著名的皇家同名建筑,即唐大明宫中的清晖阁。该阁因唐中宗景龙三年正月初七(人日)登高遇雪,令李峤等人应制赋诗而广为人知。以胤禛为人之谨小慎微,很难想象他尚在藩邸时会将自己的建筑命名为唐朝皇帝用过的清晖阁,当时即便已有此阁,也断不会使用这个名称。一个反证是竹子院的朗吟阁,用典取自吕洞宾的“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无非表明自己一心求仙而无意争储,所以乾隆二十四年《朗吟阁》诗云:“尔时海阔天空意,厥后朝乾夕惕居。”(《御制诗二集》卷八十七)御极前后可谓判若两人。此诗另有夹注云:“阁名犹皇考潜邸时所题也”,清晖阁则没有如此明确的记述。
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座建筑被乾隆混为一谈了呢?雍正登极前,清晖阁所在位置已有建筑存在,因乾隆出生当年(康熙五十年)已在“阁前”种下松树。乾隆晚年在咏及五福堂玉兰花时多次提到此花与“清晖阁前松”同种于康熙辛卯年,如《五福堂对玉兰花二十韵》:“一曰寿实花之身,种时与我同庚真(圆明园经营于康熙辛卯岁,盖与予同年也。此玉兰及清晖阁之松皆彼时所种)。”(《御制诗五集》卷二十九)
雍正四年六月十五日油漆作活计档中提到制作二十六面御笔匾文,其中有“松柏室扁文一张”并注明“系南所的”,还有“翠柏苍松扁文一张”,未注地点,可能是松柏室外檐匾。所谓“南所”,即九州清晏殿所在区域,因该殿又称“南所后殿”。查看两种四十景《九州清晏图》,发现整个岛上只有这个位置在院内种有松树,因此推测这个松柏室很可能就是清晖阁的前身,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枚“松柏室”殿名玺,即为该室所用。无独有偶,雍正潜邸时的热河赐园狮子园也有一个松柏室,乾隆三十四年《松柏室》诗:“谡籁悠然户外传,童童阶际碧参天。种时伯仲清晖阁(圆明园清晖阁前松遭回禄,曾有《乔松叹》之作),却以山中养大年。”(《御制诗三集》卷八十四)第三句说两地松树种于同时,两座建筑亦如孪生,可证清晖阁前身实为圆明园松柏室,在乾隆眼中该室与清晖阁是同一回事。清晖阁得名谢灵运的“昏旦变气侯,山水含清晖”(《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古人有将汉末刘桢的“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赠从弟》)与谢诗合为一联“松柏有本性,山水含清晖”,是一副常用联,未知起于何时,这可能是松柏室与清晖阁殿名嬗递的潜在关联。
不管怎样,乾隆诗中所言“此阁盖康熙年皇考建圆明园时所造”未可遽信。或因年代久远,造成记忆模糊,或以笼统言之,故而不求准确,在发现确凿证据之前,雍正时清晖阁殿名是否存在不妨存疑。
二、清晖阁单层带仙楼时期
乾隆朝清晖阁乃新建而非继承,不仅殿名是新拟的,其建筑本体亦非雍正所遗留,不变的只是地点。彩绘本四十景《九州清晏图》中,清晖阁所在位置只有一排不起眼的平台房,其后方为一面高大的粉白院墙,非殿非阁,隐现于松枝之间,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图1)。到乾隆十年成书的木刻本四十景图时,清晖阁才悄然现身,同样隐于松后,却只有一层。它看上去比东侧的乐安和高大一些,一则因位置靠后,二则是进深较大,故而屋顶隆起较高。即便如此,也并未遮挡住左后方的小西配殿屋顶,显然只有一层(图2)。乾隆十三年周鲲所绘《应钟协律图》中的清晖阁也是一层,区别是前添敞卷,阁前九松历历可数(图3)。两图由不同作者从不同角度绘制,可知此时清晖阁确乎只有一层。单层建筑又非地板架空而称为阁,似乎反常但也并非不可能。一个切近的例子又可举雍正朗吟阁,故宫博物院藏《胤禛朗吟阁图像》中的建筑即为单层歇山顶,檐下赫然悬挂匾额“朗吟阁”,可见时人并不以此为意(图4)。
清晖阁首次见诸档案是在乾隆三年。当年元月至三月有关于西边屋内添改盆景玻璃罩、戏台栏杆上安羊角套头灯、台后西南小宝座床上画山子花卉、(楼)下槅扇十八扇先贴斗方,旋改画画二十七张(含横披九张)等数条记载。这些信息表明阁建成应在此前一年即乾隆二年,当时已有戏台、仙楼之设,同时也表明彩绘本四十景图中的《九州清晏图》应为最先绘成的单幅之一,绘制于乾隆元年或二年初,图中所反映的是清晖阁建设前的情况。
另一条重要信息见于乾隆元年十一月十五日如意馆档案含附记:“沈源来说,太监毛团传旨:着唐岱、郎世宁、沈源画圆明园一副。钦此。(于乾隆三年五月十一日唐岱将画得圆明园一副持进,贴在清晖阁讫。)”该画即《日下旧闻考》卷八十所载之《圆明园全图》:“清晖阁北壁悬《圆明园全图》,乾隆二年命画院郎世宁、唐岱、孙祐(祜)、沈源、张万邦、丁观鹏恭绘,御题‘大观’二字,并题联曰:‘稽古重图书,义存无逸三宗训;勤民咨稼穑,事著豳风七月篇’。”两者参看,实际下旨是在元年十一月,最初仅指派唐、郎、沈三人绘制,后又增加三人。
图1 彩绘本四十景《九州清晏图》(局部)
图2 木刻本四十景《九州清晏图》(局部)
图3《应钟协律图》(局部)
图4《胤禛朗吟阁图像》(局部)
虽为单层建筑,室内却建有仙楼。乾隆五年十二月初九日裱作:“清晖阁悦目赏心(按此四字为匾文)、大观画并贴在仙楼上,集锦斗方亦另贴。”此“大观画”即前述《圆明园全图》,因御题“大观”二字故称。此番为重贴,两年半前唐岱首次贴图,不知贴于何处。
仙楼不同于真正的楼阁,它只是利用室内净高用装修手段在局部范围内进行的竖向再分隔,以增大使用面积,一般用于五开间以上建筑的梢、尽间及明、次间中后部。九州清晏景区内的主要殿堂如奉三无私、九州清晏、乐安和均建有仙楼。由乾隆三十六年元月《理心楼》:“室楼如暖阁(广厦中铺板为层室,非重楼杰构也),憩息眀窗下。”(《御制诗三集》卷九十四)又三十七年元月《理心楼口号》:“屋里无妨置小楼,非图纵望望图收。”(《御制诗四集》卷二)可知长春园理心楼亦非真的重楼,只是室内建有仙楼而已,正如此时的清晖阁。明、次间仙楼前部通高空间称为“明殿”,若建筑开设后门,则仙楼后部一般也留出高空间以便后门隔扇开启,可称为“后明殿”,此时明、次间仙楼收窄为连通左右稍、尽间仙楼的阁道。所谓“悦目赏心”疑即清晖阁后明殿,大观画与匾文一并贴于明间仙楼北壁,两次间另贴斗方。
后来清晖阁明、次间仙楼装修曾经变更,楼上下均改为楠木作。乾隆十三年一月六日传旨粵海关成做仙楼装修:“清辉(晖)阁仙楼上横楣、栏杆、挂络板三座,后墙槅扇三槽,楼下正面中间槅扇一槽,东西方窗二扇,着刘山久先画样呈览。钦此。(于二月初二日司库刘山久将画得……清晖阁仙楼上后墙槅扇等雕川草夔龙纸样一件,楼下正面中间槅扇一槽,东西方窗上扇雕博古夔龙纸样一件,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照样准做。)”刘山久此番丈量有误,导致楼上槅扇三槽共计十八扇于次年四月做得后高矮尺寸不合,受罚赔补一半工料银二百余两。乾隆十五年七月至十六年闰五月又有数条关于重做三槽隔扇的记载,此后便未见再有“仙楼”字样,但二十一年十一月仍有清晖阁明殿及悦目赏心陈设时钟记录,可见彼时仙楼尚在。
翻检《御制诗集》,自乾隆十二年七月至二十六年三月,十余年间以清晖阁为题的诗作仅一首,作于乾隆十八年:“广厦轩庨暑不侵,墨林义府足探寻。年来略识其中味,饶有忧心鲜乐心。”(《御制诗二集》卷四十一)诗中的“广厦轩庨”是形容宫室宽大高深,所指即为这一时期的清晖阁。
三、清晖阁两层楼阁时期
王志伟《谁识当年真面貌:藏于清宫纪实绘画中的秘密》一文独具慧眼地辨识出张廷彦《弘历行乐图》所绘是从怡情书史北侧向南看到的景物,画面右上方的两层建筑正是清晖阁,此时已是名副其实的重楼叠阁,七开间硬山顶,首层北侧外接平顶抱厦。平顶上对应二层支摘窗,每间窗外放置一架树桩盆景,平顶外沿设鼓式望柱栏杆(图5)。此阁形式与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九州清晏地盘样”(011-0001)图中清辉(晖)阁平面完全一致,只不过少了抱厦北侧的一道院墙而与后殿(按此殿名为韵玉轩)直对,平顶抱厦在图中标注为“平台”(图6)。
《弘历行乐图》画轴背附黄签,上书“嘉庆六年二月怡情书史东次间墙上换下御容画一张,高四尺,宽七尺。”因知此画原先张贴在画中人乾隆所处的怡情书史北廊后东次间内墙上。该间名为池上居,其西侧与明间相接处为整槽碧纱厨,并无墙板,因此画只能贴于东墙,其上方为“池上居”匾。
此阁关键在于其内部已不再有仙楼所需的净空高度,故绝无仙楼之设,必为新建无疑。单层带廊步建筑之所以能在内部设置仙楼,是利用金柱与檐柱的高度差,金柱以内净高满足夹层所需。而无腰檐楼阁的楼板高度仅相当于单层建筑的檐檩位置,其下空不足以设置仙楼,除非如南北七阁前后均加腰檐,或如延春阁、符望阁周设腰檐者方可施行。《弘历行乐图》中的清晖阁不带腰檐,层间仅用挂檐板过渡,所以不在此列,否则如强行拔高首层,必使开间比例失当,有违法度。
清晖阁从单层变两层的时间,王志伟认为在“乾隆二十八年不戒于火后,乾隆三十年恢复,并增饰为二层”,此说有待商榷。《弘历行乐图》绘制时间,据乾隆二十八年八月初八日如意馆档案:“接得员外郎安泰、李文照押帖一件,内开:七月二十六日懋勤殿交宣纸一张,怡情书史东次间东墙板披一张,着如意馆(照)原画过池上居诗意,传旨:着交如意馆画。”虽未指定由何人来画,但可以肯定正是张廷彦所绘这一张,作画时间应在二十八年内,距当年端午节失火只有数月之隔。画中阁岿然在望,仅上方大片空白处未见九松而已。从构图看,九州清晏殿仅露出一角,弘历所在位置过于偏向左侧,取景显然特意避开了被焚的奉三无私殿及其西侧库房、西佛堂等,但画面中由左至右出现的九州清晏殿、殿西两进库房、乐安和、怡情书史、清晖阁、韵玉轩、鸢飞鱼跃均得以幸存。另据乾隆二十八年六月初六日如意馆:“接得员外郎安泰、李文照押帖一件,内开:五月十七日太监如意传旨:《圆明园全图》着如意馆换裱,找补颜色。”此时火灾刚过不久,藏于阁内的《圆明园全图》恐遭烟熏有所污损,需要修补重裱,而阁本身应无大恙。这里有必要顺带一提的是,两层楼阁时期的《圆明园全图》已由贴落改为挂轴,挂于首层后照壁即后金柱屏门上,故成书于乾隆四十七年的《日下旧闻考》称“清晖阁北壁悬《圆明园全图》”,用的是“悬”字而非“贴”字。此画曾经重贴、重裱,变更不止一次。
综上所述,清晖阁由单层变两层应在乾隆二十八年火灾前。结合前述仙楼记载,查《造办处活计档》,此阁仅在乾隆二十四年无装修陈设事,推测变化可能发生于此年。
图5《弘历行乐图》
图6 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九州清晏地盘样”(011-0001)
四、清晖阁四景
乾隆二十八年端午节前夜的火灾殃及清晖阁前松,院内九松无一幸免,院外四松逃过一劫,为此乾隆作《乔松叹》长诗志哀。当时火从奉三无私殿方向延烧至此,乐安和前殿及西路最南端的转角值房恐均难以幸免,幸而殿阁无恙。这起事件引出了后来著名的“清晖阁四景”,乾隆三十年六月《题清晖阁四景》有序:“阁前乔松已毁,石壁独存,突兀横亘,致不惬观。山以树为仪,新松长成,复需岁月,乃因高就低,点缀为楼斋若干间。取其小,无取其大;取其朴,无取其丽。坐阁中,颇似展倪黄横披小卷也。”如此看来,四景是为补白,聊补毁松之憾。自乾隆三十年六月至嘉庆二年四月,乾隆以《清晖阁四景》为名的诗共有十一组之多,一题再题,可见其爱之深切。这些诗作体例不一,但排列顺序固定,依次为松云楼、露香斋、涵徳书屋、茹古堂。
四景建成于乾隆三十年,定名在五月十八日。因匾式有别,当日档案分作两处,一为行文:“交御笔宣纸松云楼扁文一张、御笔宣纸松色、峰容对一付(清晖阁)、御笔宣纸天籁、岚霏对一付、御笔宣纸函(涵)德书屋扁文一张、御笔宣纸水态、礼园对一付,传旨:着交普福,照本文随意做漆扁二面、对三付送来。”另一为油木作:“交御笔白纸露香斋扁文一张、御笔白纸茹古堂扁文一张(清晖阁)、御笔白纸玉照亭扁文一张(乐安和)、御笔白纸清音斋扁文一张(静明园),传旨:着做黑漆金字一块玉扁四面,随托钉、挺钩。”乐安和前的玉照亭也在其中,可见为同期所建。
在“九州清晏地盘样”(011-0001)图中,乐安和前库房取代了原先独立的前殿,与清晖阁前值房相挨对齐成一线,形成一道屏障。它们均非倒座房,而是背对内院,面向南侧开门开窗,以保持殿阁的私密性。紧贴库值房后檐墙,两院均堆叠了壁山,并在山上点缀小型建筑,形成殿阁对景。其中乐安和是个围廊院,迎面矗立一组“高台山石”,山顶正中只有一个玉照亭,东西廊南端是带台阶的“叠落游廊”,左右对称,颇具仪式性。与之相反,清晖阁前则自由布置了四个(组)小建筑,自西向东分别是单开间的“小香幢”及其“套殿”(相挨坐落于高台上,有内门相通)、一个正对清晖阁明间的三间带前廊大“敞厅”、一个单间小“敞厅”、一个坐东朝西的三间“歇山房”,建筑之间以一到两间游廊相连,坐落于“云步高峰”上。除小“敞厅”外,其余建筑均设云步上下。
因玉照亭与四景乃同期建成,想必这四个(组)小建筑应该就是清晖阁四景,但名称及装修却发生了很大变化。东侧三个仅以“敞厅”“歇山房”这样的非正式名称标注,说明绘图时匾额已无存,其中两个还撤去了外檐装修,改为敞厅。位于西南隅的那个挂上了原本在长春园狮子林的“小香幢”匾。查阅仁宗御制诗可知,嘉庆时此景还在狮子林,而道光八年则有狮子林大规模“黏修殿宇房间”工程(道光八年十二月初二日《耆英等遵旨查验覆奏工程折》),并新题狮子林十六景,均以二字命名,取代了原先的乾隆十六景,因疑该匾于道光八年移至此处。这一细节透露出011-0001图很可能绘制于道光十年改建西路前不久。
011-0001图未标日期,以往定年在“乾隆二十八年后,道光十一年之前”,未免过于宽泛。事实上,将此图与道光十六年中路火灾后绘制于当年十一月十五日的“原先九洲清晏现办准旧样”(010-0002)(图7)加以对照可以发现,除西侧乐安和、清晖阁两路已于六年前改建为慎德堂、湛静斋外,自西佛堂西山墙以东的所有建筑,两图几乎完全一致,可知该图实为道光十年西路拆改前的“旧样”,绝非乾嘉年间图纸,图中所呈现的正是清晖阁、乐安和拆除前的状况。图中九州清晏殿东侧的“皇后殿”所指应为道光的孝慎成皇后(病逝于道光十三年),而取代了清晖阁的湛静斋是为咸丰生母全贵妃(后来的孝全成皇后)所建,形同西宫。
图7 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原先九洲清晏现办准旧样”(010-0002)
那么011-0001图中这几座建筑又是分别对应四景中的哪一个呢?小香幢在长春园狮子林是一座歇山小楼,故宫博物院藏《乾隆古装雪景行乐图》将其画成三开间(图8),而据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横碧轩至探真书屋间地盘全样”(073-0002)(图9),其面阔实为一间,因此判断清晖阁西南隅这个所谓的“小香幢”就是松云楼,与之相邻的“套殿”起门厅作用。其余三景由西向东依次为露香斋、涵徳书屋、茹古堂。乾隆三十年六月首题清晖阁四景,其中《涵徳书屋》诗中有“书屋刚容方丈宽”之句,恰与图中小“敞厅”相合,可佐证上述判断。建筑形制不好断言,但也不妨做一推测:松云楼应是与狮子林小香幢一样的歇山小楼,套殿为硬山耳房,露香斋为三间硬山,涵徳书屋为单间攒尖或悬山,茹古堂为三间歇山。
图8《乾隆古装雪景行乐图》(局部)
图9 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横碧轩至探真书屋间地盘全样”(073-0002)(局部)
乾隆题咏清晖阁四景多达十一次,却无一次咏及相邻的玉照亭,由此或可揣度其偏好。玉照亭高踞于乐安和正对面的“高台山石”之上,孑然孤立,致院落略显空旷,加之格局对称,全无变化。《园冶》“厅山”有谓:“人皆厅前掇山,环堵中耸起高高三峰,排列于前,殊为可观,殊为可笑。更亦可笑,加之以亭,及登,一无可望,置之何益?以予见,或有嘉树,稍点玲珑石块。不然,墙中嵌理璧岩,或顶植卉木垂萝,似有深境也。”这段话道出了厅前掇山的要义,即“似有深境”。清晖阁四景与玉照亭恰成对照,建筑不仅数量多,体量也偏大,但参差错落,曲尽其妙。诸景用偶数尤为一招险棋,虽如此,体量最大的露香斋依然正对清晖阁,起到对位分中作用,斋左置一景松云楼加套殿,斋右置两景涵徳书屋、茹古堂。位于远端东南隅的茹古堂利用阁东侧多出来的一块隙地,完美地平衡了另一侧松云楼两层高度产生的重量感,正所谓“端方中须寻曲折,到曲折处还定端方”,与山石、嘉树配合在一起,确有“展倪黄横披小卷”之快意。不无遗憾的是,后来道光在慎德堂前置峭碧、得心虚妙、昭吟镜三景,显欲模仿乃祖笔意,却延续了玉照亭的败笔,而更有所放大,显得大而无当,了无意趣可言。